长淮透

你是湖水

祺轩||烂柯山

/私设

/第一人称宋



我至今都相信同他是灵魂互相吸引。

 

 

二零一二年的夜,我独自坐在一列火车上,有个男人坐在我身旁,他也要去箜篌里。

 

他是个清俊的男人,但我没有和他交流,只是无意间看到他手里的火车票面。

 

此时将近凌晨,周围的人大多都已熟睡。我靠着车窗,听着车轮与车轨相碰的吱呀声响,隐隐约约能闻到生锈般的油味。

 

那味道并不好,惹得我睡不着,只好轻轻拉起窗帘去观察外面的夜景。许是长久没有清洗,那窗帘厚重到像是积攒了半辈子的灰尘,我忍不住小声咳嗽了几下,所幸被车厢里的鼾声掩盖。

 

“你还好吗?”

 

一道轻轻的声音自我后面传来,我回头发现说话的是那个男人。

 

我摇了摇头表示没事,他却又道,“没有人跟你说过,不要乱动火车上的帘子吗?”

 

“对不起。”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,已先开口道歉。

 

借着车厢里昏黄的灯光,我看到他面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,眼睛里带了些许莫名的情绪,叫我说不上来。

 

“不是要你道歉……”他低声说。

 

“你去哪里?”我问他,其实我早已知晓他的目的地,只是出于礼貌的询问。

 

老实说,我对这个男人的第一印象不算差,也愿意和他继续交流。

 

“箜篌里。”

 

“我也要去箜篌里。”我看着他面容绽出的清浅笑容,忍不住也轻轻笑了起来。

 

他的目光顺着我移到我身后那被掀起一方窗帘的窗外,轨道边没有路灯,黑压压的一片,远处的天空只有零星散落的几颗星星。

 

这样说或许会很俗气,但我着实觉得他的眼睛比星星更亮,更好看。

 

“阿祺,顺颂时祺的祺。”他突然说。

 

他在说他的名字,我反应了一下,斟酌着只道了自己的姓:“宋。”

 

阿祺毫不在意,笑着问我:“是哪个颂?也是顺颂时祺吗?”

 

“不对,是宋庆龄的宋。”

 

 

“我很少遇到有人去箜篌里。”

 

阿祺望着外边,却是对我说话,“阿宋,你去箜篌里做什么?”

 

箜篌里是个边陲小镇,去那里的火车只有晚上十点的一趟,若是错过了,便要再等上整整一天。

 

这列车厢里大多都是在外务工的中年男女,过度的劳累已使得他们的面容饱经风霜,在列车出发时他们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安睡,因为到达箜篌里的时间是早晨四点半。

 

这让我和阿祺成为在这里最格格不入的人。

 

说来奇怪,我与阿祺不过是初识,相处之间倒格外熟悉,像认识多年的好友。

 

“回家。”我也问他,“你呢。”

 

他似是叹了气,“我啊,我去找我弟弟。”

 

“你弟弟?”瞧着阿祺的样子,我猜想他最多不过二十四五岁,既然是他弟弟,左不过二十罢了。这样年轻的少年人,怎么会甘愿待在箜篌里?

 

“一个不叫人省心的小孩。”阿祺很是为他气恼,提起他的时候,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。

 

阿祺和他弟弟的感情一定很要好吧,我不由得起了些羡慕的意思,毕竟在这世上,我再找不到一个亲人。

 

“阿宋,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?”他已不再望着夜幕,只规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抬头看着车厢顶部的昏黄炽灯。

 

那炽灯虽不够亮堂,可看久了也足以晃眼。我看到阿祺被它刺得微微眯起了眼,直到合上。

 

那个时候不是人人都买得起手表,至少我买不起。车厢门框上挂着的老式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,可我近视又不爱戴眼镜,看不清那钟表,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

阿祺睁开眼睛,盯着我,笑的有些狡黠:“我知道。”

 

你知道还来问我?我心里这样想着,却没有说出口,拿一双眼睛斜他,看他能弄什么名堂。

 

他从上衣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了样什么,我起初以为是项链,等他把它放在手心,我才发现那原来是块怀表。

 

阿祺的目光变得柔和又珍视,他翻开表盖看了看,转过头告诉我:“一点二十七了。”

 

我笑他:“那么小的表盘,你居然也能看出二十七。”

 

“当然啦,现在应该是二十八了。”他正色道。

 

那表盖内里好像贴了什么东西,我看不真切,很是好奇,但又怕触到阿祺的情绪,不敢多问。

 

“你在看表盖吗?阿宋。”阿祺注意到了我的视线,于是他问我。

 

“是什么?”我终是按捺不住好奇。

 

“我弟弟。”他把怀表递给我看,表盖内里赫然是一张老照片。

 

照片已有些发黄褪色,因尺寸太小而不能仔细辨认五官,那是个青涩的小孩,笑得很好看。

 

我仿佛能透过这张照片,穿越时空与他相见。

 

这种感觉很微妙,我说不上来。

 

我将怀表还给阿祺,没等我问就听见他说:“十四岁。”

 

那是他弟弟十四岁时候的样子。阿祺说的并不完整,我却能领会他的意思。

 

“那他现在多大了?”我随口问道。

 

“二十。”阿祺很怀念他,我能感受到,当我想要说些话来安慰他,他倒是比我先开口:“你不睡觉吗?阿宋。”

 

距离箜篌里还有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,我想了想,还是决定休息,总不能一整夜都不睡,白白的在浪费生命。

 

“睡吧,要不然等到了白日里没有精气神。”我说。

 

我闭上眼酝酿困意,却隐约感觉有道目光在看我,如芒在背的不安感。我猜测是阿祺,但此刻若是睁眼必定会与阿祺对上视线,为了避免这尴尬场面的发生,我默不作声地任他打量。

 

 

 

“阿宋,阿宋。”阿祺把我叫起来。

 

“到了吗?”我睡得迷迷糊糊,睁开眼看见阿祺的侧脸。

 

他望向窗外,远方的群山山峰上有着朦胧的一层白光,天要破晓了。

 

“嗯,我们到了。”

 

说是到了箜篌里,细算起来其实也没有,真正到箜篌里还要再徒步走上半小时左右。阿祺不太认得路,他是头一次到这来,据他说从前都是从他弟弟寄去的照片里见到箜篌里,所以他一路上都和我同行。

 

“你弟弟不和你住在一起吗?”我察觉出他话语中的怪异之处。

 

阿祺摇了摇头,“我们在六年前就分开了。”

 

听上去像是个悲情故事,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我和他就这样沉默着并肩走了一段路。

 

“你知道烂柯山传说吗?”阿祺突然问我。

 

“晋时有一叫王质的樵夫到石室山砍柴,见二童子下围棋,便坐于一旁观看。一局未终,童子对他说,你的斧柄烂了。王樵回到村里才知已过了数十年,因此后人便把石室山称为烂柯山。”

 

“到乡翻似烂柯人。”我笑了,“你是在对我说吗?”

 

他停下了脚步,“难道不是吗?”

 

“当然不是,我只是出去见一个朋友。”

 

夏天的晨光总是格外早,我和阿祺走在人烟罕至的路上,看天空泛起了鱼肚白,从郁郁苍苍的梧桐树叶间照落。

 

早晨有难得一遇的凉风,吹散了从火车上带来的困意,我从未觉得如此清明。

 

“阿祺,看不看日出?”

 

 

箜篌里有座山,不过它没有正式的名字,有的只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称呼,他们叫它“拦阿山”。我把这个名字按照音译的读法告诉阿祺的时候,惹得他笑了好久。

 

“这是什么名字啊?怕不是你随口说来诓我的。”阿祺眼睛笑得亮晶晶的。

 

“你还想不想看了?”我揪着他,走在通往栏阿山的小道上,其实看日出并不用登顶,我只带阿祺步行到了半山腰的地方。

 

山上长了很多乔木,走在里面十分荫凉,晨风吹来,竟凭空让人生出了些冷意。

 

“觉得冷了吗?”我微微偏头去看他,“一会儿太阳出来就好了。”

 

阿祺摇了摇头说“还好”,事实证明我说的是对的,因为太阳升起的那一瞬间,气温仿佛随着它而升高。我就势躺在树木旁的空旷草地上,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袖,我也毫不在意,倒是等红日冒出了一半的时候,阿祺伸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。

 

“做什么?”阿祺逆着光站在我身前,那光芒说不上刺眼,我却还是习惯性地眯了一下眼睛。

 

“快点回去啦,等它全升起来的时候就热了。”

 

我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,就一起下了山,到镇上时阿祺问我:“你住在哪?”

 

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身份证上的住址,“新竹弄68号。”

 

因为我实在是很难记住具体地址,每每回家时只需要找到一棵银杏树就足够了,新竹弄只有那唯一的一棵银杏,我曾祖父在我祖父出生时种的。

 

在回家路上遇到了开早餐店的李伯,想着我和阿祺都还没吃早餐,就准备带他在店里先吃一顿。还没开口,李伯先看见了我,招呼道:“阿树回来啦,没吃早饭吧?来李伯这吃!”

 

已是月余没有回来,看到熟悉的邻里更是觉得分外亲切,我便也笑着回他:“带个朋友来。”

 

李伯连声说好,又问阿祺,“孩子从哪来的?”

 

不等阿祺回答,我抢了先:“路上捡的。李伯要两碗牛肉粉!”

 

待李伯去煮粉之后,阿祺低声喊我,“阿树?”

 

“嗯,我的名字。”我拉着他在一张小桌旁坐下,看到他明显低垂的有些失望的眉眼。

 

老人起的都早,李伯煮粉的工夫就已经陆续来了三四个阿嬷喝豆花,看到我就都和我说上两句话,当然也会注意到我旁边的阿祺。

 

阿祺向她们说明来意,阿嬷听着觉得可怜,想帮帮他,于是问他弟弟叫什么名字。

 

“宋亚轩。”

 

我听了不免一颤,好在李伯端着粉来得及时,借着牛肉粉氤氲的热气来掩盖自己刚才不小心外泄的情绪。

 

早就过去了,明明早已不在乎了,偏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是不能装作完全陌生。

 

“呀,这个孩子可不在我们这里哦。”阿嬷们交流了一下,得出这个结论。

 

“真的没有吗?”阿祺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遍。

 

“姓宋的人家我们这里只有一户的啦,就是阿树家。”

 

突然被点到名,我放下手中捧着的瓷碗,抬头看着阿嬷:“阿嬷不要乱讲啦,我可是宋家的独苗苗。”

 

“阿树你这小子!三天不打上房揭瓦!”

 

 

在箜篌里的每一天和每一个人似乎都可以证实,我就是在这里长大。

 

箜篌里没有宾馆,我便邀请阿祺来我家暂住,房子是祖传的老宅,足够大也足够风雅沉淀。

 

阿祺沉郁了好几天,我猜他是为找不到弟弟而烦心,于是我起了个大早去赶早市,买最新鲜的肉蔬。

 

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阿祺正在院子里看那棵银杏,我随口说了一句:“它今年七十岁了,比你我加起来都要大。”

 

阿祺点点头,不置可否,随后看到了我手里拎着的食材,“今天终于不出去吃了吗?”

 

“嘁,外面的哪有我做的好吃?”我进了厨房。

 

他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忙来忙去,说实话我也没指望他会来帮我,就他那一副大少爷的样子,不磕到碰到就谢天谢地了。

 

“我弟弟不会做饭。”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。

 

我正忙的脚不沾地,听到他这句话也是敷衍着应了一声:“嗯嗯阿祺你快给我躲开,小心烫到你。”

 

他好像深深叹了气,又可能是我听错了,阿祺最近是越来越让人难以琢磨了。

 

吃饭中途阿祺问我的名字,神色莫名认真,我咽下嘴里的饭,一字一字地清晰告诉他:“宋树立。”

 

“宋树立,我记着了,我叫马嘉祺。”

 

这句过后他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,我知道饭后他又要出去到处问别人听没听过宋亚轩,于是不做他想。

 

第二天一早得知他要离开的消息,我问他:“这么快就走,你不找了吗?”

 

阿祺摇摇头,笑着看我,“不找了,或许他现在过得很好呢。”

 

“我想也是。要我送你去站台吗?”

 

“求之不得。”

 

阿祺走了,我看着他走的。临行前的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“一路顺风”。

 

检票截止的前三分钟,他突然抱住了我,在我耳边轻声说:“我爱你。虽然你现在可能会听不懂,但我一定要告诉你,我爱你。”

 

时隔一月,我收到阿祺从远方寄来的信。

 

内容很短,只有简单的一句话:

 

阿宋,念你一切安好。

 

顺颂时祺。

 

 

 

我知道阿祺在找的人是我。

 

我就是宋亚轩。

 

但是很可惜,他真正的弟弟已经找回来了,那个人不是我。

 

顺颂时祺,顺颂时祺。

 

此颂非彼宋。

 

阿祺一直在叫我“阿宋”,可这个名字不是我的,他叫的是“阿颂”才对。

 

十四岁那年,我被祖母接回箜篌里。

 

她看到我的时候高兴得落了泪,一直对母亲连声道谢,我不认识她,却也心酸得想掉眼泪。母亲在前一晚单独和我说了许多许多,我那时浑浑噩噩的,只记得一句。

 

“亚轩,你不是我的儿子。”

 

仿佛这一句话,她就可以抹去那十多年间的血脉羁绊。

 

在她心里,到底把我当作什么?

 

我也曾很不甘心,偷跑回去想再见马嘉祺一眼,见一见我的哥哥。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到,却只看见他拉着阿颂的手,带着阿颂一起回家。

 

那时我才知道,马嘉祺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哥哥,也再也不会是我的哥哥。

 

我坐了很久的车又回到箜篌里的家,远远的看见祖母坐在门槛上望眼欲穿的在等着我。

 

“孩子,你跑到哪里去了?”祖母站起来,伸手想要摸我的脸,可是她已经年迈佝偻,够不着我的身量,只好拍拍我的肩膀。看到她白发苍苍的样子,还要为我担忧。

 

我再也忍不住,抱住她失声痛哭。

 

我终于信了这血脉羁绊。

 

 

别人的十五岁意气风发,而我的十五岁带给我的是一片狼藉。

 

唯一的祖母过世,我成了没人要的孩子,说来可笑,我还曾期盼着马嘉祺能来带我回去,至少来箜篌里看我一眼,可马嘉祺没有来。

 

我守在祖母的灵堂等了一天一夜,好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,哭我死去的亲人,哭我被埋葬的感情。

 

那时才让我真正意识到,我和马嘉祺,再也没有交集了。

 

我不知道马嘉祺怎么能狠心到如此地步,毕竟我也做了他十四年的弟弟。

 

或许他一早就知道真相,这么多年对我只是逢场作戏。

 

想着想着,我几乎又要哭了,可我不想再为他流一滴泪。

 

 

没想到这辈子我还能再见到马嘉祺。

 

在那趟开往箜篌里的火车上,我几乎是一眼认出。

 

我离开时马嘉祺恰恰十八岁,六年的光景也没有磨灭他的棱角,还是那副我记忆中的样子。

 

言语中我得知他是来找我,不知怎的,我已没了年少时的浮躁气盛,独留下冷静沉稳。

 

说实话我并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,长达六年的失联早已消磨了我所有的热情与期待,他来找我,谁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……想念。

 

他的想念,听起来无比刺耳。

 

所以在箜篌里的那段日子,我在言行中潜移默化地想让马嘉祺觉得我就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,我是宋树立。

 

是没有与他一起生活过十四年的宋树立。

 

我终是没有告诉他,所谓的“拦阿山”,其实就叫做“烂柯山”。而我带马嘉祺去的那座山,是烂柯山邻边的南柯山。

 

南柯南柯,就当作是我的南柯一梦,等到醒来,身边没有祖母,也不会有马嘉祺。


我在梦里想念马嘉祺无数次,也抵不过这真实相见来得震撼。

 

多年来的思盼好像萌发了隐秘的感情,可一年又一年被现实的冰水浇灭,扼杀在摇篮里。

 

没有血脉相连,难道是灵魂互相吸引吗?

 

 

“阿树,阿树。”

 

朦胧中好像听见祖母在叫我。

 

刚念高一的某天,我在柜子里翻找户口本,因为我不记得我的身份证号是多少。翻到最后一张带字的纸页,上面的名字不是我熟知的宋亚轩。

 

而是,宋树立。

 

祖母从外面走进来,我抬头看她,她有些怀念地看着我手上的那一页,“树立是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字,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看你一眼。”

 

树立?和院子里那棵银杏有很大的关系吧。

 

“孩子,你可以用它吗?这其实才是你的本名。”

 

我说好,再也没有宋亚轩了。

 

永远不要再活在那片阴影之中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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顺颂时祺:传统书信结束语,意为“祝你时时吉祥或身体时时健康”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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